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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1章 一世期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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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1章 一世期盼

◎柳染背對著她,長久不動,似是已經睡熟。◎

大漠枯旅,重新開始。李重耳將柳染與史琉璃拋在身後,只管向瓦娃賠笑:“……這次又要多謝你的救命之恩。不用說,又是一路跟蹤我……哦不,保護我來著。你的細沈瘦呢?難道不是和你形影不離嗎?”

駱駝上的瓦娃,照例裹著一身黑衣,漆黑帽帷下露出的一點點下頜,也始終如黑夜般充滿寒意:“和你一樣遇到沙暴,失散了。放心,她也熟識大漠,不會有危險。”

烏孫兒女,比百裏孤鳴更加熟識荒漠,擅長辨認蹄蹤。一路上尋找水源、食物和住宿地,瓦娃手到擒來,例無虛發,那柳染與史琉璃顯見得也都是荒野生存的高手,唯有李重耳一無是處,全然是個廢人。

“芨芨草。”烈日蒸騰下,瓦娃淡淡開言。

“有救了!”百裏孤鳴興奮地大吼。

李重耳勉強張開幹裂的口唇:“什麽意思,求解釋。”

百裏孤鳴指向遠處一團團毛絨絨的野草:“殿下,瞧,大片的芨芨草,附近有綠洲,我們快走出大漠了!”……

暗夜,荒山。浮雲遮月,萬籟俱寂。

篝火熊熊的山洞裏,李重耳一頭栽倒在百裏孤鳴精心鋪就的草鋪上,舒適地嘆了口長氣。

“睡到午夜,就繼續前行吧,我看月光也挺明亮的。”

“殿下,這樣日夜兼程,就算人抗得了,牲畜也抗不了,得讓他們緩一宵才成。……姑娘,你去哪裏?”

瓦娃停下腳步,冷冷地瞥一眼百裏孤鳴。“找住處啊。難不成我也擠在這兒?”

“我尋找過了,這兒只有兩個山洞。”百裏孤鳴恭敬地施禮:“那柳公子與史姑娘住了一處,已經沒有其它地方,山裏夜晚寒涼,哪能讓你露宿,姑娘在這裏歇息,我出去另找地方吧。”

瓦娃的神情,仍是冷漠如冰:“胡說八道。讓我與那個臭男人歇在一起嗎?”

“餵,誰是臭男人?”草鋪上的李重耳聞聲昂頭。瓦娃不再理會,徑自大步出洞,李重耳已經習慣被她冷落的尷尬,只向百裏孤鳴擺了擺手:

“算了,隨她去吧,你可不知道她有多難纏,沒一句能聽你的話。”

“這位姑娘倒是性子獨特。瞧她紅發碧眼,是烏孫人?”

“烏孫的王女,身份高貴得很呢。”李重耳伸個懶腰,雙手枕在腦後:“我與她,也算不打不相識吧……”

山丘另一邊的洞窟裏,史琉璃輕手輕腳地回到篝火旁。

“小賊在與糙漢子聊天。小娘倒是在溪水邊點了堆篝火臥著,看樣子要睡了。”史琉璃貼近柳染面頰,香軟呼吸吹在柳染耳畔:“我們趁夜把她做了?只要幹掉她,那小賊不是我們兩人的對手。正好搶了他們的駱駝去追趕惡龍,這沙漠裏瑤光走不快。”

柳染側臥在草鋪上,雙目微合,一只修長手掌枕在鬢邊:“別去惹她,那小娘比兔子還警覺。”

“真敗興。若不是她冒出來制住了我,主上早就宰了那小賊了,是不是?上次在藥泉邊那夜,就是她攪局,虧得我們還幫過她行刺老賊。”

“她沒認出你?”

“那夜是宿公與阿貍和她交手,我迎戰她手下一個胖婆娘,未曾正面交手。主上,多虧你思慮周全,設毒行刺之事,只安排荀公與她聯絡,不然這次我們全暴露了。”

“還是要小心些。先救回宿公是要事。”

篝火的閃爍光芒裏,史琉璃將嬌媚的笑臉湊到柳染面前:“主上心思良善,對我們這些下人,也都個個掛在心上。”

“你們不是下人。”

“是麽?”史琉璃豐滿的身形扭動,更緊地貼向柳染身邊:“那我是你什麽人?”

柳染沈默良久,才冷淡地答了一句:“去睡覺。”

“哎喲,夜裏這麽冷,要我自己孤單單地受凍,主上忍心麽?自然是要陪主上一起睡啊。”史琉璃伸開手臂,環住柳染削細的腰身:“你不冷麽?兩人擠在一處,暖和多了……”

“怕冷你去和瑤光擠。”

柳染手指一揮,將那條玉臂撥開。史琉璃嬌哼一聲,又慢慢纏繞上去:“主上,奴家真的冷啊,都哆嗦了。你瞧,胸口這兒,泛青了呢,凍的。”

“宿公生死未蔔,我心煩意亂得很,你別來擾我。”

“主上,既然生死未蔔,煩亂又有什麽用?奴家就是怕你煩亂,幫你開解心情啊。”

柳染翻身向著鋪外,閉起雙眼,不再開言。史琉璃的手臂……

空中一個身影浮現,正是無處不在的瘋子進江:“脖子以下!不可以!”

“主上,奴家想起小時候的事兒了,那次在破廟裏露宿,我冷得直哭,你就這樣自身後抱著我,我現在還記得你懷裏那份暖意。”

柳染一言不發。史琉璃也並不在意,只輕輕說下去。

“如今奴家長大了,主上再也不肯那樣抱著我。你親了我四次,三次是犒賞,一次是騙你那心上人,哪次也不是真心意。我做夢都想你抱著我,想你親我。跟你說了多少次,你全當沒聽見。”

暗夜無聲,只餘洞中篝火劈啪作響。史琉璃不自禁地將手臂——“改掉!”空中傳來瘋子進江的吼叫:“脖子以下!不可以!”——猛然手上一緊,被柳染一把攥住。

“你明白我心思,別亂來。”

“我明白呀,我也沒要更多,奴家是你的下人,買來的奴隸,哪裏敢要更多?給一次就好,就當是犒賞也好,來日對戰惡龍,生死難料,倘若奴家一戰身亡,這一世豈不是留下永久的遺憾?……”

手仍被柳染緊緊攥著,強硬地推回身邊。心中烈焰,慢慢低落,史琉璃豐潤的紅唇微微扁起,無聲地嘆了一口氣。

這一點期盼,已經註定不能實現。

誰讓自己是他的下人,他的奴隸。

時空漫漫,恍然回到十二歲那年冬天。長安的牲奴集市上,人聲喧攘,沙塵飛揚,無數人頭洶湧著在鐵籠邊經過,一雙雙貪婪的視線掃過自己衣衫襤褸的身體。那時候的她,還沒有名字,鐵籠前只掛了個粗糙的木牌,寫著“五匹”兩個字。

那是她的拍賣起價。傍晚,拍賣開始,人牙子打開鐵籠,將她揪出籠外,以鐵鏈鎖在高臺上的木樁上。寒風凜冽,瞬間吹透她的破衫,凍到僵硬的身體,不能自控地向地上歪倒,頸上鐵鏈頓時被拉緊,勒得口中一陣嗆咳。

“起來!站直了!……粟特來的舞姬,一身絕藝,少五匹帛不賣!來來來,都來瞧瞧……餵!叫你站直!挺起你的胸來,給老少爺們兒看看!”

啪啪連聲,皮鞭劈頭蓋臉地擊下,伴隨著人牙子的喝罵,圍觀眾人的噓聲和嬉笑,還有此起彼伏的喊價聲音:

“六匹。”

“再加兩吊。”

“兩吊二十文!”……

競價冷淡,半晌都沒升多少。人牙子急了,一把解開史琉璃身上鎖鏈,揮鞭將她驅到臺前:

“跳起來,跳舞!跳舞給他們看!”

油燈搖曳的暗影裏,史琉璃顫抖著立定腳跟,雙臂彎向天空,慢慢開始起舞。

並沒有人為她奏樂,樂聲只是在她心裏,那是深刻在她靈魂裏的粟特族的印記,是她自幼漂泊江湖,皮鞭下刀光裏熬煉出來的旋律,也只有在起舞的時候,能忘記身心的苦痛,忘記前路的茫茫黑暗……

“我出九匹!”臺下有人高呼:“這樣的美女,買回去睡一夜都值啊!”

“哈哈哈……”眾人大笑起來,半真半假地說著葷話兒,競價漸漸火熱:“十匹!……十一匹!……”

“五十匹。”

全場瞬間靜寂,只餘呼呼風聲。

跪在高臺上的史琉璃,艱難擡頭,睜大眼睛望向臺下,只見眾人的視線,也都轉向站在人群之後的一個少年。

那少年戴著厚厚風帽,將頭臉蒙得嚴嚴實實,只露出一雙眼睛。

明澈如清水,閃亮如寒星,靜靜與史琉璃對視。

一瞬間全世界只剩下這雙眼,整個天下,整個世界,都只剩下這雙眼,那明亮而深情的眼神,照徹她黑暗的生命。

史琉璃後來追問過無數次,柳染為什麽忽然叫出高價買下她。他與宿莽等人去牲奴市場,本意是要買幾個力工,卻在這舞姬的拍賣臺邊停下腳步,將所有錢帛都投在史琉璃身上。

“我做過無數蠢事,那只是其中一件。”柳染懶懶回應。

“就沒有一點對我鐘情?”史琉璃纏住不放:“是不是看我絕世美色,瞬間有些心動?一點都沒有嗎?我才不信!你愛上我,對不對?”

宿莽嚴厲喝止她的僭越。

始終也不知道,自己的命運為什麽在那一刻改變。自幼流落江湖,賣色賣笑的舞姬,輾轉經過無數人之手,終於來到柳染身邊,得了一份安穩的飯食。這少年是一群異人的首領,舉手投足都有眾人死心塌地地響應,她也迅速地對他死心塌地,他是她的恩人,她的主人,她的天,她的神……

篝火劈啪作響。洞中一片靜寂。柳染背對著她,長久不動,似是已經睡熟。夏日衣衫單薄,跳動的火光中,清晰可見他寬闊的脊背,瘦削的肩頭,長發披在草榻上,火光下泛動著層層銀浪。

這些年跟在他身邊,眼見得他勞心勞力,飛快地老去,早已不是長安街頭那個精致粉嫩的少年,行事狠辣,冷漠,殺人如麻……可是在她的心裏,他永遠最美,最溫柔,最善良。

史琉璃慢慢展開手臂,極輕極輕地環住柳染肩頭,將臉貼在他的脊背。面頰一陣溫熱,又帶著一點涼意,熱的是他的肌膚,涼的,是自己眼中的淚。

不再期盼。這一世就是這樣。做他手下一條狗,一柄刀,無所謂。誰讓她愛他。愛他,就是把自己徹底碾平了交給他,再也無法要求他。

懷中的柳染,微微一動。

身下草棵,沙沙作響,是柳染慢慢翻轉身來,向著史琉璃側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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